河山

管家田中先生并没有在车门边站太久。

银发的老人在对上结城的视线之后，礼貌而亲切地向她微笑起来。

 

“好久不见，结城小姐，近来身体如何？”他一边问候，一边轻巧地关上车门，向距离车尾还有一段距离的结城这边走来。显然是看出了她的犹豫，田中凭借他多年的经验停在了一个恰当的位置，等待着结城的反应。

这位年过六旬的老人即便是什么都不做地站在那里，都能让她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是的，这就是常伴于赤司征臣身侧，在赤司家服侍了几十年的老管家。

 

结城的右手下意识攥紧了提包的带子，脑子里飞快运转，意图找出一个合理的、能够说服眼前这位老人自己不能上车的理由。

 

——我怕你家的小少爷会找我算账所以还是不要接我去他家？

这话要是能轻易说出口，那她结城廉绪早就可以厚着脸皮提着重礼杀去赤司家，拜托对方帮忙搞定自己护照的问题了。

 

“田中先生，那个……我突然想起行李还在酒店，要不……”今天晚上就算了？

仿佛是看破了结城的小心思，田中游刃有余：“这个您不必担心，今晚您需要的换洗衣物这边都已经备好了，其余的行李您明日白天再去拿会更加稳妥些。还是说酒店那边有什么贵重的物品，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今晚便安排人去替您收拾。”

“啊，那倒不必。”结城闻言匆忙道——如果被看见那房间里散乱的样子，她怕是更没脸踏进赤司家的那张大门了。

“好的，那其他的话还请您上车再说吧。”不容结城回答，老人转身向那辆丰田世纪走去。在拉开车门之前，管家又笑着补充了一句：“少爷正在讲电话，还请您不要让我为难。”

 

面对冲着自己大敞的车门，还有那位扶在车门之后压迫感煞是瘆人的微笑的老管家，结城最后一点反抗逃跑的小心思也被冬夜的寒风吹散殆尽。

迈着屈辱而不安的步伐，结城沉痛地走到车门前，僵直着脖子，屈腿弯腰，像根死气沉沉地木头一般，把自己自暴自弃地按进那个在她看来极具危险气息的轿厢里。

 

男人清俊沉静的声线中带着磁性的尾音，缓缓传进结城的耳朵里，像有两面砂纸交叠在耳道内轻轻摩挲。

她知道赤司征十郎正坐在她的左侧和电话另一端的部下进行工作上的部署，但她不敢转过脑袋去看，只能梗着脖子佯装镇静地望向车窗外的街景，就连呼吸的声音都被她有意减弱。

 

说自己不心虚是骗人的。

 

当年柳生发难的半个月后，结城还是在黑井校内被袭击了。袭击她的人是一名被介绍进来的教职员，介绍他的人正是和柳生有着紧密关系的一位校董。而用来袭击她的武器是从餐厅被悄悄带出的刀。

切肉的尖刀原本是冲着她的后颈来的，好在她反应迅速躲过了对方第一次挥刀，但左肩在躲闪中完全被暴露在袭击者的视野下，于是皮肉被刺穿割裂的伤痛依旧不能避免。

 

彼时，一之宫已经被她的父亲安排回俄罗斯，她一个人则在医院调养了一个月，出院之后便被人接进瓦列里安先生在京都的宅邸继续休息。

 

那段时间外面的环境很不安定。

京都的车祸、东京街头的当街拔枪，将一之宫家拉进了被调查的漩涡之中，但并不影响瓦列里安家族在日本的生意。正相反，在此期间，俄罗斯人迅速谈成了几笔生意，其中就包括和赤司财团合作的一项。

 

等到高一第二学期快要结束时，一切妥当，瓦列里安先生便轻轻松松地凭借着外交关系撤回俄罗斯，而未成年的结城廉绪则遵从大人们的安排暂时由赤司征臣接收照看。

说白了，就是管吃管住，顺便帮她换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继续读书。但学籍在结城的坚持下还是暂留黑井。

 

于是，春天再度到来的时候，洛山高校的二年级多出了一名借读生。而黑井学园的学生会进行了大换血，原学生会的干部们全部从黑井撤出，转去国外学习。

 

所以，她被赤司家关照了一年半的时间，报答的是什么呢？

——她为了避开监视逃离日本，利用了赤司征十郎。

 

那赤司在知道自己被人戏耍之后，又会是怎样的表情呢？

——想必是没人愿意去看的。

 

车子已行驶了一段时间，厢内逐渐温暖起来。回暖的空气中，结城的鼻腔忽然捕捉到一丝浅淡的香气。她阖眼仔细辨认，是鸢尾和百合花为主调的女士淡香水。

这优雅的气味显然不是出自她身上的。

接连几天混杂在男人堆里疲于工作的她，只配与酒、烟、汗这三臭为伍，唯一能挽救她形象的，大概就剩洗衣液给予衣服的那点工业香精了。

 

——事业爱情两不误的家伙，着实让人艳羡啊。

 

左侧的男人还在打电话，前座的老管家正专注地驾驶着车辆。结城悄悄调整姿势，把头倚靠在车窗边，意图缓解肩颈处传来的疲惫感。

这时，提包中的手机震动了一下。结城慢慢把手伸进包中，划开锁屏查看信息。

 

“怎么样？对方接到你了吗？”

是那个祸害来的消息。结城仿佛已经透过屏幕瞧见一之宫那副阴谋得逞的贱兮兮的嘴脸。

 

她咬着后槽牙，单手在屏幕上飞快键入。

——“你丫他妈是在整我吗？”

对方秒回的速度也让人称奇：“啊说脏话了。看来是接到了。哈哈。”

 

如果社会学的学术届有一个课题叫作“让结城廉绪脱离冷静状态的方法”，那么一之宫泉一定是这个领域的大牛。比如消息结尾这个“哈哈”，就很有灵性，直接让结城将手机调到了飞行模式。

——故意的，一之宫泉这厮一定是故意的。

——一个负责诱猎，一个负责收捕。

两方就算是生意合作的关系，也没必要为了展示诚意把她也献祭出来吧。

结城感到喉咙有些发干，却又碍于赤司的态度不好发作。

——算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他赤司征十郎难不成还真能把她塞进桶里填上水泥沉入东京湾？

 

调整了一下双腿摆放的姿势，结城干脆歪倒在座位的一角闭目养神。

通讯快要结束的时候，她听到赤司在电话里提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那是一家美国的贸易公司。而前不久，她还在曼哈顿的办公室里，在满是这个名字的文件堆中醉生梦死。

 

要不要提醒他一下呢？

如果能将功补过在赤司征十郎那里换回一丝生的希望……不过自己这样贸然插手，可能更会让对方反感才是。

 

赤司结束通话的时候，车子已驶进离宅邸不远的街道。结城闭上眼睛窝在角落处继续装死，因为她知道只要睁开眼睛，就要直面赤司，但她直到现在还没想好应对的方法。

黑暗中，车内一片寂静，连颠簸感都极其微弱，只有左侧不时传来男人浅淡的呼吸声。

——他在观察自己。

——是在思考怎么讨债吗？

结城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掩饰性地将脸努力朝背对赤司的方向埋去。但这种动作无异于鸵鸟埋首，背部依旧能接收到被人注视的扎刺感。

然后，车子停下来了。

她听到田中小声的询问。

左侧的男人沉默了一会儿，而后平静地说道：“您先去休息吧。”

“我知道了。”

田中离开之后，车内又恢复到之前的沉寂。

男人在黑暗中沉吟不语，而结城只觉头大——这种隐形凌迟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刀又一刀地剜割着结城伪装的耐性与冷静。

车内的空气犹如凝固，连呼吸都逐渐变得滞涩。

男人身上的雪松味道的香水、车内装饰的皮革与羊绒，还有残留在空气中浅淡的鸢尾和百合花清香，自己身上的烟草和薄荷糖的气味，混合在一起营造出一种微妙的氛围。

 

 

不知过了多久，男人的声音再度响起。

“还要继续装下去吗，结城？”

被债主点到名字，角落中负债人的身体微不可察地抖动了一下。

然后有人长叹一口气，终于认命似地睁开了眼睛向身侧看来。

“……如果您允许的话。”

她的表情似笑非笑，语气貌似真诚。